【实力文本】马洪鸣:蓝 山
实力文本
作者图片
作者简介
马洪鸣 ,江苏泰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于《清明》《飞天》《天津文学》《啄木鸟》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揉蓝秘境》《铁活》《霜刃》《向山》,中短篇小说集《九珍》。《揉蓝秘境》入选安徽精品扶持项目。作品曾获顺德杯全国工业题材小说大赛一等奖,奔流文学奖、马鞍山市政府太白文学奖。
1
刘稼禾搭救过梁平峰。
那年刘稼禾十二岁,专门放牧东家的三头水牛。他喜欢在水牛闷头吃草时,爬到塘边的老榆树上向远处张望,有时,去山坡上放牧,他同样喜欢登高时极目远眺的感觉,但他收回的目光最终会落在牛身上,他不能离开牛,牛比他重要。
展开全文
后来,梁家少爷梁平峰那天是如何接近水牛,为什么惊扰水牛成了他心中的一个谜。当时,刘稼禾在山坡远眺的目光落在牛身上时,只见梁平峰直接用麻绳勒紧水牛的腹部,绳子勒得越来越紧,水牛眼看着就要被激怒了,甩着尾巴晃着脑袋时,梁平峰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喜悦跳开,沿着山坡向上攀爬,显然他打算攀到山崖边俯视水牛如何横冲直撞地撒怒。幸亏刘稼禾及时安抚了水牛。将水牛从愤怒中拯救出来后,他才顾得上追讨梁少爷,四处寻摸,却见梁平峰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山坡上,一块昂首的山石终止了他的狂奔。刘稼禾扑到梁平峰身边,见梁平峰下巴磕在石角上,鲜血流到土地上。其眼神游离出瞬间的悔意和恐惧,便晕厥了过去。
刘稼禾背起梁平峰,代替梁平峰和时间赛跑,为了尽快见到镇上的郎中,他跑脱了自己的草鞋。
事后,郎中说,如果不是及时止血医治,梁少爷的命就交待了。
梁平峰痊愈后,梁老爷特意设宴答谢了刘稼禾的东家,东家和梁家都是柳镇体面的乡绅。宴席摆在柳镇最气派的饭馆。那天,塘边牧牛的刘稼禾闻到了飘扬的菜香。东家也给了他褒奖,夸他跑得快!刘稼禾听说,伤口愈合后,梁平峰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伤疤,形如蚕豆。
后来,刘稼禾在塘边割草时见过梁平峰,隔着水塘,他没能看清梁平峰下巴上的那块疤痕,与他同岁的梁平峰穿着缎子夹袍,向他瞟了一眼,梁平峰看他的眼神比以往平和了些,淡淡地,像是看一件物品。梁平峰对他的审视的、隔着距离的表情固定下来,留在刘稼禾的脑海里。
这种眼神令刘稼禾很不自在,像是剥离了他心的方向。
十七岁那年,东家过寿,宣州城里请来的伙夫在伙房里操练的架式迷住了帮工刘稼禾,寿宴结束后,刘稼禾当着伙夫的面给东家跪下了,直跪到东家点头答应他拜师伙夫。
三年满师,刘稼禾成为了宣州饭店的伙夫,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伙夫的身份只是一种掩护,他秘密为游击队工作,完成了几次出色的任务,民国三十一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情报工作者。
这一年,梁平峰在国军驻扎的柳镇兵站升任为站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分管子弹库。开春后,国民党组织了境内围剿,费尽了心机,却没有剿到一名游击队员。几次围剿游击队失败后,梁平峰联合柳镇乡公所对周边的游击队活动区域进行了封锁,企图扼杀游击武装。游击队多次与其交锋,其中二次偷袭乡公所,一次正要靠近时,乡公所大门紧闭,楼上机枪猛烈向游击队扫射,碉堡里敌人一齐开火,激战三小时。又一次,游击队从雍村出发,辗转榆村与敌人周旋,甩开敌人后,袭击柳镇乡公所,又是碉堡火力呼应,游击队再次撤退。
得知游击队正计划第三次袭击,刘稼禾向组织上建议由他出面在柳镇开设饭馆,设法接近梁平峰,在这个兵站站长身上找到突破点,以便突袭成功。组织上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刘稼禾立刻辞去宣州饭店伙夫的行当,由宣州城赶回柳镇。途中,他还执行了一项传递情报的任务。
几经物色敲定柳镇东头的那间堂屋后,刘稼禾以十担米钱将其盘租下来。招来的两个伙计中,一个是刘稼禾带的徒弟,算是自己人,一个是和大厨一同的帮工。沿街的两扇榆木薄门改换成一块一块的铺板,铺板上方的横匾上请人裱烫了金色楷书:柳镇饭馆。堂屋里摆放四张木桌,桌上码放了竹筷篓和酒壶,沿墙码了两个簇新的宽腹平底的黑釉大罐,罐底铸了日期——民国三十二年。
柳镇街上的街坊流传刘稼禾得到东家赏识不仅在宣州城学了厨艺,当上了伙夫,还回到柳镇开下饭馆,一半赞誉乡绅慈善,一半钦羡孤儿刘稼禾交了好运。刘稼禾心里清楚,饭馆的招牌下,掩护的是他真实的身份,如同大门外张挂的两个随风摇摆的红灯笼,有着另一种暗语。
有打点的银元铺路,身为饭馆掌柜的刘稼禾与柳镇的乡长和保长轻松而迅捷地建立起更亲密的联系。梁平峰高踞在兵站前的碉堡里,很少现身,碉堡外的人只能仰望到碉堡上含有杀意的射孔,碉堡里的人却能在暗处将碉堡外一览无余。
开张吉日的请柬写好后,刘稼禾请乡长出面邀请梁平峰,乡长却拒绝了,乡长说,他这人疑心重,我替你请他定以为我拿了你的好处,再者,我去请他,他比我面子大吗?刘稼禾委屈地说,这个梁站长终日守在碉堡里,怕是难请。乡长登时有些不快,你去请,就说已请下我,我看他来不来!刘稼禾当下备了一桌好菜款待乡长。饭后,刘稼禾挽留乡长赌钱,他说,乡长,赌资算我的,你是准赢的。
刘稼禾备了一扇生鲜猪肉、部分黑布以及食盐随他一同前往碉堡。准备这些物品时,他心里憋出了一股劲儿,浑身不痛快。请哨兵通报时,刘稼禾请哨兵带上了乡长的原话,同时暗暗将一枚银元拍在这位小个子哨兵的掌心里,刘稼禾从乡长那里得知这个小个子的哨兵是最得梁平峰赏识的警卫,不久前却因私自搜刮村民暂时贬到门外站岗,碉堡下站个哨兵看上去有些滑稽。刘稼禾从哨兵毫不掩饰的目光里看到了游离中的贪婪。
哨兵进门通报,刘稼禾站在碉堡小门五米开外的平地上仰头向上望,望到一个人的身影贴近石墙上的射孔俯视,刘稼禾眯眼盯紧那个身影,沿着环形石墙挪了两步,那身影换了一处射孔继续向下看。刘稼禾站在原地任其打量,出门前,他特意齐整了仪容,没有穿长袍罩衫,上身是件蓝布褂,下身是条土布裤子,腰间束一条宽布带,脚下换了一双簇新的厚底布鞋。
柳镇三面环山,蓝山居中,山外的风经过山林的遮挽,抵达柳镇自然带有了山野的气息,粗犷的风声里传来哨兵和梁平峰的对话,简短而局促。刘稼禾听到哨兵汇报说,柳镇饭馆的掌柜刘稼禾说他特意邀您赏光开业宴。听得出来,哨兵还夸赞了那刀上好的猪肉。梁平峰的话音里似有风声作祟含混而沙哑,他吩咐说,东西收下,让他先回去。梁平峰用的是敷衍的语气,像是打发一个令他嫌恶的人。
乡公所原本是柳镇祠堂,二百米外遥遥相对的碉堡建在山包上,风声从耳边划过去,刘稼禾环顾四周,看见饭馆门前的两盏红灯笼随风摇摆,距饭馆五十米开外的乡公所,门外站了一身黑衣的两个哨兵,像是并不协调的摆设。
刘稼禾想起前些时,游击队迟迟没有袭击成功,多半因为梁平峰在碉堡里的火力击退了游击队,突袭二次,伤了二个队员,牺牲了一个。刘稼禾脚下的地面夯实过,泥土与泥土营造了平整而平静的表面,不动声色地面对碉堡上的射孔影射的杀机。
山风撩起刘稼禾的衣襟,天气明显转热了,刘稼禾想到有几支游击队,遭到了国军的封锁,战友们被围困在山林里,活动区域封锁已逼得游击队还穿着破烂的棉衣,断了粮食而吃草根,而他开饭馆的十担米钱还是他出面赊欠的。不由得感到焦躁,同时一直伴随的紧迫感更强烈了。
刘稼禾这天离开时,一只从碉堡里放出来的黑犬一路尾随着他。刘稼禾后来得知这只浑身油光闪亮的牲畜是碉堡里豢养的。它在出门之前,梁平峰削了一块柳镇饭馆送来的猪肉扔给它,见黑犬吞了生肉,越发欢实,梁平峰才吩咐把那肉煮了分给弟兄们。这部分情节,是小个子哨兵学给他听的,而那条改换身份的野狗被从碉堡里放出来时,摇头晃脑的得意劲似乎也印证了这种说法。为此,刘稼禾塞给哨兵两块大洋,哨兵立刻道出了另一种实情,梁站长其实早就派人暗查了你的底细,他应该放心了。刘稼禾并不感到惊讶,他把口袋里的那枚子弹壳掏出来,交给哨兵说,这是梁站长扔下的,我一直收着,念个旧情,你替我交给他,开业他来不来别让他为难。事实上,刘稼禾留下子弹壳并非念及旧情,他是想暗示梁平峰懂点人情。
子弹壳可以说是梁平峰留给刘稼禾的,也可以说是刘稼禾留给梁平峰的。
拜师伙夫后,刘稼禾一次由柳镇前往宣州饭店的路上,迎面碰上一只队伍。队伍里被麻绳捆住双手的人都垂头丧气,刘稼禾只耽了一眼便明白遇上了抓壮丁。不容荷枪的士兵反应过来,刘稼禾已沿着田埂猫腰跑向稻田边的蓝山,蓝山上全是曲折的石坎路,他熟悉这些,石坎路也会关照他。果然,山道上的追兵陆续甩脱,最后只剩下一个顽兵,刘稼禾“哧溜”爬上了一棵栾树,等追兵赶到树下,他从树叶间发觉此兵竟然是梁平峰。刘稼禾不再躲避,待这小子越过栾树,从树上迅捷滑下,背后悄悄包抄了梁平峰,迅速反手夺下他的步枪。贴得近,刘稼禾看清了梁平峰下巴上的疤痕,不大不小,存在着。刘稼禾夺下了那把枪,他没有选择谁去死,谁去活,而是想着嘲弄,或者惩罚梁平峰,他对着梁平峰喊,当年是我救下你,救下你!他喊出这句话时才发现这超越了生,超越了死,是为了命喊的,他一直在等着这个呐喊的机会!
喊完了这些,刘稼禾气呼呼地,他举着步枪对准梁平峰,你说,我是不是扣一下,你就没命了?双手上举的梁平峰开始发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下巴上的疤痕一同在哆嗦,是可以看见的颤抖,他说,我刚入了国军,想表现,我不是成心要抓你。刘稼禾将枪口对着前方的一棵树,他说,你别抖了,你告诉我怎么弄,我把子弹放空了,就松开你,免得你拿着枪追我。放枪后,刘稼禾留下了一枚子弹壳,当时,子弹壳的灼热给刘稼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年未见,刘稼禾想知道,梁平峰下巴上的那块疤痕是否还是保持了原形。
刘稼禾很清楚,他一到柳镇,梁平峰就派人暗中调查自己。他在饭馆学徒时,见多了各色食客,知道怎么填饱乡长这类人的肠胃同时掏出一些隐情。自己从小是个孤儿,被拐到柳镇卖给东家放牛,东家就没让他穿过补丁衣服,回柳镇前他在宣州城里做伙夫,这都是明摆着的。他曾逃脱抓壮丁没有被调查出来。
开业前几天,刘稼禾亲自烹烧拿手菜,感谢乡长道出了隐情,借机请乡长出面邀约周边的体面人。不过,柳镇是个重要位置,积、宁、清之间的中心要道,自古兵家相争,想做生意难免要和兵家打交道,刘稼禾对乡长说,我巴结梁平峰也在情理之中,可我巴结不上。乡长没说什么,吃了一口菜,喝了一杯酒,酒水、佳肴仿佛发出了号令,乡长翻出了一些旧事,刘稼禾的东家是镇上有名望的乡绅,前年冬天晾的腊肉夜里丢失过,有人怀疑其贼喊抓贼暗地和游击队勾结,一度展开暗查。这次,乡长不失时机地将那次暗查,转嫁给了梁平峰。乡长说,梁平峰这个人,前几次和游击队交锋他出了力是不假,但他硬说我们乡公所全靠他庇护就扯淡了,他既不跟我们喝酒也不跟我们搓麻,他除了乱猜疑,还知道什么!你要想在柳镇做生意,还得靠我们,谅他梁站长也不能一手遮天!这样,我差遣人去知会他一声,到开业宴那天,梁平峰出席是人之常情,他不出席,难看的并非你刘稼禾。
2
柳镇饭馆开业摆宴这天,梁平峰在宾客渐满时现身,这是一个恰当的时间。在场的人都看到他缓缓就座于上席的座位。
刘稼禾首先注意到他下巴上那块疤痕并没有长大,只是颜色更加暗淡一些。刘稼禾向梁平峰作揖时,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这表情有了年数,却仍然鲜明。
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点缀的蛋饺铺满了锅沿,柳镇饭馆准备的一品锅,料足味美,乡长端起了酒杯说,梁站长,这么好的菜,你既然来了就喝杯酒吧!梁平峰并未端起酒杯,口气缓缓地说,我写得一手好字,也打得一手好枪法,我就看不上喝酒!他吃了一口臭鳜鱼说,我来也是冲你乡长来的,我不是为喝酒来的,我是问你给兵站的粮草准备得怎么样了?乡长吐了一口口水,像是把回话都吐到了地面上,仰头喝光了半杯酒,乡长说,兵站暂时断了粮草,我借给你也是情分,但现在我不说给,粮草就在乡公所的粮库里,你总不能像游击队一样来抢吧?
梁平峰是最早离席的,他脸上始终盘踞着淡淡的表情。刘稼禾送客到街口,梁平峰回头打量刘稼禾,表情里的淡漠多了一层意味,并没有笑意,显然他还没有从乡长的挑衅中走出来。你混出人样了!右手摩擦着下巴上的疤痕,梁平峰说。刘稼禾挠头嘿嘿笑,梁平峰丢下一丝轻蔑的表情,兀自向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你跟这些人是朋友?他抛过一句冷冷的问话,同时他的左手扯开枪套掏出手枪,猛然对准了刘稼禾的脑门。刘稼禾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梁平峰,他在等,等他挪开他的手枪!枪口在扳动扣机的瞬间挪开了,梁平峰挥手向空中发了一枪,一只山雀惊落在稻田里。刘稼禾没有挪开目光,他死死地盯紧梁平峰,他没有武器,但他在进行一种无畏的较量。梁平峰吹了下枪口,瞟了一眼柳镇饭馆的热闹,冷冷地说,别以为你当了掌柜,就是个人物了,我也让你见识下我如今的枪法,我这个站长可不是好算计的!
乡长听到枪响追到了门外,看着远处的山峰,脸上似笑非笑,像是挑战空枪的冲击力。梁平峰射出的空枪并没有留下任何震慑,他离开后,乡长和乡队副召集了两个心腹开始赌钱,上次有刘稼禾提供赌资,乡长果然始终是赢家。何况有梁平峰坚守在碉堡里放哨,他们平添了保障。半夜时,刘稼禾还亲自下厨张罗了夜宵,偶尔,他瞟一眼窗外,碉堡摇曳的灯火在夜幕中像是漂泊的孤舟。
3
柳镇饭馆里窗下的饭桌,是刘稼禾青睐的位置,稍一空闲他就坐在斜角的条凳上。他坐在角落里,貌似毫不在意,实际上刘稼禾就是为这个角落租下这间堂屋,不偏不倚,能透过这扇窗户看尽碉堡。一抹挤进室内的霞光流露着清早的寒意,伴随着刘稼禾。观察了半个时辰,他清楚地看到梁平峰也在碉堡上望了半个时辰,刘稼禾揣摸出进入梁平峰眼中的景致,远处是古庙、稻田,越过一道田埂,仍是稻田。
刘稼禾起身踱到店门外,碉堡、古庙,以及绿油油的稻田相继扑入眼中,稻田留有创伤,是上次游击队和乡公所交火时留下的,凌乱的践踏的痕迹,而这并没有影响春天的生命力和生物的的生长。田间有人戴草帽在摸螺蛳,腰间的竹篓看上去分量十足。清明前,是柳镇田螺呈现美味的时节。作为拥有厨艺的伙夫,刘稼禾清楚时令食材的优势。恰到好处的食材能够熨平心中的褶皱。刘稼禾远远地望着远处山间的桃花,涌动的粉色的花,征服了冬天盛开在春天的花朵。他还看清了梁平峰惆怅的光和影。
梁平峰加入国军之前,师范毕业后曾在柳镇小学任教,日本人轰炸柳镇时,一个他无法颠覆的事实是,日本人炸平了梁家祖宅,其父母因此病倒先后离世,亲情的痕迹是一剂暖药也是一味苦药。成了孤儿的梁平峰,再也无法安心教书,他弃笔从戎时想的是家国情怀,还是只想把痛苦、离别转化到战场上,只有他心里清楚,但刘稼禾认为,自己和梁平峰都失去了家,他失去得更早,在相同点上,也许会使他们走得近一些,一段刚刚好的,他需要的分寸。
一个轻的、鲜活的微笑泛起在刘稼禾的嘴角。
刘稼禾吩咐伙计去田边买回螺蛳,收拾、烹烧后,刘稼禾拎着盛着炒螺蛳的竹篮,有些不相称也很别扭,但他强迫自己坚持走近碉堡。他想这样做并没有失去面子,而是,他会拥有得更多。这次,梁平峰允许他进了碉堡,小个子哨兵亲自为刘稼禾引路时悄声对他说,多亏我美言,你才能进来,我这次就要几个铜板。刘稼禾还是大方地给了他一枚银元,他注意到哨兵的鞋底有湿润的泥土,蓝山上赭色的泥土。
碉堡里光线很暗,刘稼禾将目光压在鞋面上,闭了下眼睛才适应局促的亮光,组织上曾交给他一位内线绘画的碉堡内部结构图,后来这位内线莫名失去了联络,刘稼禾突然想到这一点,心里揪了一下。梁平峰坐在角落里打量他,一盏煤油灯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让刘稼禾看清了梁平峰,还是那个淡淡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旧情?隔着铺着柳镇作战图的白茬木桌,梁平峰嗓音低沉地问,他抛出了那枚子弹壳。子弹壳落在作战图上,看上去像一只冰冷的利刃。梁平峰示意刘稼禾放下竹篮,起身走近刘稼禾,他像是急于剥夺刘稼禾叙旧的机会,出其不意地扳过刘稼禾的手掌。摊开,最靠近手掌的那节指肚圆润,掌纹清晰,梁平峰没有看到有厚度的老茧,一个拥有厨艺的掌柜,手指和手掌的表皮有操劳的倦怠,软软的,并没有硬度,而手掌和刘稼禾达成了默契,没有泄露为了消除老茧,刘稼禾如何和浮石和钝刀反复纠缠。展现在梁平峰眼前的手掌并没有握枪生成的硬茧。
一种强烈的轻松落在两人之间,隔着这之间的距离,刘稼禾看到梁平峰眼中不可琢磨的意味,游离而模糊,刘稼禾审视这目光,他心里有一种扼杀这目光的冲动,但他极力克制着,脸上带着12岁时的单纯和盲从,现在,他当年保留的表情,派上了用场,被他当作了一种伪装,一件利器。他说,梁少爷,我是孤儿,知道那种孤单。梁平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叫花子出身,跟我攀什么孤儿之缘?显然,在梁平峰眼里即使他们在世间都没有亲人,没有有关血源的最恶劣的战争,或是最祥和的来往,他们也是不平等的。刘稼禾不再说什么,也不看梁平峰,他低着头,心里想着怎样让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更长,他想动手把菜盘端出竹篮,螺蛳、红烧肉……他亲自做这些时,想象这些食物就是他的武器。他说,站长您嫌弃这鲜货,我就给乡长送去了,他打了招呼要吃螺蛳,我还没给他弄呢。梁平峰打破自设的缄默说,这样,要吃螺蛳去饭馆吧。他吩咐小个子哨兵,你去喊来乡长,兵站粮草快供不上了,我再和他们商议商议。他语气里的一丝沮丧和落寞让刘稼禾发现,开业那天梁平峰的孤傲已被妥协取代。
梁平峰和刘稼禾走在柳镇的街道上,一前一后。街道上有年岁的青石板路显然清楚刘稼禾滞后的脚步,他明显在营造谦卑的假象,让梁平峰受用。
柳镇的日杂铺子老板远远看见梁平峰忙出来作揖,这个瘦高的男人垂着眼睑,语气慌乱:梁站长,听说兵站里缺少副食品,警卫要的那些货都是我拱手相送的,我不收钱,拿着用吧。梁平峰不说话,目光掠过跟在身后的小个子哨兵。哨兵耷拉着眼皮说,没给补上钱的,我可都送回来了。话音里有些怨气。梁平峰并不理睬怨气顾自对日杂铺子老板喝道,谁说我们缺少副食品了?谁说的?今后谁拿了东西你向我汇报,不汇报,你就别开铺子了。国军也有国军的纪律!梁平峰的嗓门很大,他像是以此在树立威严。刘稼禾始终站在梁平峰身后,低着头,看上去他像个谦卑的局外人。
闻声走出乡公所的乡长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撇了一下嘴。刘稼禾听说,自从乡长的胞弟曾被梁平峰错抓过壮丁,乡长一直心怀不满总伺机贬低梁平峰,果然,乡长咬着嘴唇轻轻吐出嘲讽,梁站长,你这做派,要不是亲眼看你和游击队开火,真让人怀疑你是共党。
这顿饭,几进几出大门的螺蛳注定不是主角。乡长提出了个条件,兵站派一个班保卫乡公所,乡公所打游击的功劳不能记在兵站的功劳簿上。乡公所在调配到来之前会供应粮草给兵站。乡长说,我给的粮食不记账,让梁站长这回多吃些肉。乡长得意地笑着,抖搂自己言下之意的慷慨很明白了,没想到梁平峰拒绝了他的条件,还警告他再带着手下的乡丁整天搜刮乡民,他也不客气。梁平峰说,我带的兵分管的子弹库,是国军的重要物资,我的兵凭什么由你调配?
不派兵也可以,乡长掏出一把银元摆在桌子上,挑衅说,梁站长你和我喝个酒,赌一把赢了这些钱,再拿来买我的粮食吧,要不然,你就等着调配吧。
乡长和保长喝酒时,梁平峰只草草扒拉两口饭便急着回碉堡。出门时,他对仍在喝酒的乡长说,你去帮我找两个推独轮车的民夫,我要运送子弹。乡长不说话,缓缓端起一杯酒闭眼呷着。
听到“运送子弹”刘稼禾心里一惊,他做出起身恭送梁平峰的姿态,站在梁平峰身后,梁平峰面无表情地看着乡长,刘稼禾也看着,乡长在他们眼中是不同的,是同一个人。在门外台阶上,梁平峰对刘稼禾说,你去帮我找几个民夫,要有独轮车的。刘稼禾心里整理着线索,故作惊讶地说,你不让乡长找人啦?梁平峰说,他摆谱,我现在不信任他。你是不是顾忌乡长不敢去?梁平峰逼视着他。我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稼禾说。
喊来两个亲信在柳镇饭馆赌了一天一夜,乡长赢了钱,更加认定柳镇饭店是他的福地,而提供赌资的刘稼禾俨然他的福星。乡长越发不肯挪步离开,刘稼禾毫无怨言,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锅一品锅。乡长接着第二天赌钱时,刘稼禾做好了一品锅,悄悄出门送给梁平峰。他给小个子哨兵也备了一份亲自送去。同样的菜,分成了几份,刘稼禾觉得他的“武器”俨然火力十足。
刘稼禾没有将国军兵战运送子弹的情报汇报给组织,尽管他清楚想要打胜仗,既要支援兄弟游击队,又要保卫上级机关,游击队太需要子弹了。但梁平峰和乡长赌气交给他的差事带有偶然性,并非代表信任,没有弄清楚梁平峰的动机,他不能贸然传递情报。
兵站背倚蓝山,蓝山上有通往镇外的主干道,为方便车夫运送武器弹药,国军已将其改筑了专门的推车道。刘稼禾找来的民夫一辆连着一辆推起独轮车上路,每辆车上都覆盖了厚厚的稻草,刘稼禾无法看到真实的内容,他以顺从的姿势站在路边,心里一次次被撞击,每一下他都默默记了下来。梁平峰派了一个班的士兵押送,这些士兵一部分在队伍前面开路,一部分押后,吆喝着推车的民夫,这些民夫都是普通的民夫。刘稼禾不动声色地想,如果设下埋伏,包围圈并不大。
小个子哨兵刚刚接岗,刘稼禾看到他脚底仍然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蓝山上的土质有粘性,淡淡的赭色泥土,带着山林常年的潮湿气,每一个进入蓝山林的人都留下痕迹,国军也因此将蓝山的通道利用了起来。哨兵这次态度并不友好,半推半就收下刘稼禾塞给他的银元,斜睨他的眼神有一丝警惕,他说,站长让你找人运送武器你可别当真,也许和运送石头差不多,你攀上梁站长的旧情了,他还是要考验你。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会不会完蛋了?哨兵显得很疲惫,说的话也含含糊糊,他耷拉着头,缺少了作为一个哨兵的高度警觉的姿态。我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小个子哨兵最后说。
打烊后,刘稼禾坐在角落里那张条凳上,月光下的碉堡像是被拯救了,缺少了日光下的霸道。
碉堡上的哨兵身影在月光下似一道剪影,能看见隐约有人站在碉堡的射孔后向下张望。
月亮上来后,刘稼禾起身走出饭馆,他腋下夹了一双崭新的布鞋,他为这双鞋量身打造了两种出路,要么送给小个子哨兵,要么充当道具。从哨兵鞋底泥土的成色,他已判断出,哨兵夜里曾进入蓝山。这双鞋身负重任,会是突破口,也会是柔软的刀刃。
独自走在柳镇大街上,月光冷冷地投在街面上。绕过兵站碉堡,刘稼禾依然向前走,渐渐背离了柳镇,一路上他始终没有回头,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从碉堡上看,他是个不大不小的目标。蓝山就在眼前了,在夜色下,它立在刘稼禾的目光里,变成令人困惑的一种回望的眼神。小个子哨兵此时并未守在碉堡下。刘稼禾感觉得到碉堡上的目光追随着他,他决定继续走,以便牵动出目光的主人,他已判断出这目光的主人,他决心进行一场较量。
夜风掠过刘稼禾,随即接纳了他身后迟疑的脚步声,他明知身后有尾随的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刘稼禾一边走,一边掂量着身后的脚步声,走着走着……刘稼禾在黑暗中哈哈大笑起来,梁站长,你跟着我干什么?你一离开,兵站怎么办?兵站里的枪支弹药怎么办?
其实是你挡了我的路。你在这干什么?身后回答他的果然是梁平峰。刘稼禾作惊讶状,慌忙跳到路边,站在草丛间,梁站长,我知道到处封锁游击队,我不会去封锁圈的,我只是走走,他将布鞋掖了一下。梁平峰从他眼前直直地走了过去,突然回身伸手扯出布鞋,抖了抖,逼问说,这鞋怎么回事?刘稼禾吞吞吐吐地说,我是顺便拿给哨兵的,他说夜里上山,费鞋!梁平峰厉声问道,他跟你说他夜里上山了?刘稼禾借着夜色含糊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梁平峰并没有较真他的态度,而是切齿骂道,这个不上路的东西!刘稼禾清楚地听见梁平峰牙齿间碾出的愤怒。宣泄了愤恨的梁平峰仰头面向夜空,腔调提在上面,语言流出来像是一种恩赐,明晚是满月,月光不错,你陪我去山里走一趟!梁平峰低下头,拍拍腰间的手枪,仍然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说,记住,不许声张!
4
这天一早,刘稼禾差遣徒弟去宣州城里购买山货。徒弟一早出门,他去的不是封锁区并不令人生疑,何况柳镇饭馆款待乡长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徒弟回来时还带回了山泉水酿造的麻姑酒。
夜里,刘稼禾走出柳镇饭馆时,乡长和保长因畅饮麻姑酒仍醉得不省人事。
出门前,刘稼禾拍拍徒弟的肩膀,徒弟帮刘稼禾仔细整理了腰带,最后握住刘稼禾的双手,两人的道别无声而郑重。谁都清楚,形势叵测,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徒弟一早辗转送去了刘稼禾夜里和梁平峰前往蓝山的情报,也带回了组织上的指示:游击队对柳镇的第三次突袭定在这天夜里。
夜色下,松枝火把的光茫极其微弱,刘稼禾无法看清梁平峰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副嗓子,而他走路的姿势也摒弃了警惕,因放松和自由成为了生动的身姿,刘稼禾跟上他,以一种放松的步伐。小个子哨兵跟在最后,在自己的长官面前,哨兵对刘稼禾不理不睬。刘稼禾空着两只手,夹在两人之间,夹在两杆枪之间。刘稼禾熟悉脚下的山路,延伸到蓝山西侧,山顶是高达百余仗的悬崖峭壁,悬崖底处竹木葱郁,遮天蔽日,一条打柴挖草药的山民走出的羊肠小道蜿蜒其间,成群结队的黄山猕猴会在此地安家。接近半山腰时,梁平峰转过身来,忽然受到了启发似的,对刘稼禾说,你走前面,哨兵跟上,你来探路。听上去梁平峰并非把自己的路交给他,而是让刘稼禾把自己的命交给脚下的路。梁平峰说,万一有什么陷阱,我可不能掉下去。刘稼禾始终没有询问上山的缘由,事实上,只要梁平峰远离碉堡和兵站,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其余的他并不在意。
在夜色下,有些植物发出不可思议的悠然之光。
刘稼禾向前走,现在,在他的脚下这是一条陌生的路,像是蓝山留给夜晚的路,仅仅留给夜晚。刘稼禾边走边想,他不能停下来,也许在相反的方向,有着隐蔽的东西,他身后的脚步声成了唯一的线索。接近山顶时,刘稼禾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他听出了某种来自音域之界的警告。月光下,随着一声闷闷的枪响,小个子哨兵戛然停止了脚步,直挺挺地倒在山路中间。
夜的寂静在山林里没有边际,再没有其他异常出现。你比哨兵诚实,梁平峰说,上次运送武器,其实送的是石头,没有被劫道,是对你的考验,你可以跟着我。他评判刘稼禾的忠诚但并不交出自己的真诚,他命令刘稼禾,把他扔到悬崖下去。
一枪毙命,哨兵毫无声息,梁平峰仍上前踢他一脚。他知道得太多了,他不该活着。梁平峰冷冷地说,你来接替他,你不是兵,不会威胁我。刘稼禾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他现在必须是这样的表情,只要和梁平峰在一起,他必须是这样茫然顺从的恐惧的表情,这表情是他目前唯一能亮出的武器,但夜色遮蔽了他的表情,像是梁平峰的帮凶。刘稼禾丢下火把,慢慢蹲下身举起双手,没有听到突袭枪声之前,他必须拖住梁平峰留在山上,必要时结果了他,这是组织上在这次突袭行动中布署给他的任务。他说,梁站长,我听你的。他的嗓音颤颤的,像是滑出无尽的恐惧。山林突然安静下来,之前穿行在期间的风声以及猫头鹰的“鸥鸥”的叫声消失了。
梁平峰举着驳壳枪,枪口对准刘稼禾,除了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上山么?刘稼禾用力摇摇头。为防节外生枝,他必须让梁平峰看到他在夜色中的顺从,直到听到突袭的枪声。以后万一出现意外,你得陪着我,哪怕去死,你必须服从我。梁平峰晃了晃手中的枪说,我有武器!刘稼禾说,我听你的。
柳镇传来枪声时,刘稼禾正在悬崖下掩埋一箱子弹,这是梁平峰掩藏的。梁平峰指定的一块山石后,有梁平峰陆续私藏的军火,不仅有子弹、还有手榴弹、步枪。有了梁平峰的信任,刘稼禾取代小个子哨兵执行掩藏工作。梁平峰说,这是我的退路,今后你只要听我的,就不会是哨兵的下场,还会过上好日子。梁平峰站在岩石上俯视着说,在我眼里,听话,就是自己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吗?梁平峰问。刘稼禾说,你想让我过上好日子。梁平峰冷笑道,不是,我担心万一有突发情况,我一个人死在这林子里或者遇上埋伏,太孤单。刘稼禾清楚地意识到,梁平峰始终没有平等地对待他,尽管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柳镇传来的枪声起初是零星的,划破了夜的寂静,也讽刺地打断了梁平峰的“肺腑”之言。听到枪声,梁平峰迅速卧倒在地,他将枪口对准了刘稼禾,你他妈的出卖了我?刘稼禾伫立着,终于听到了突袭的枪声,他心里没有慌乱反而感到踏实,他心里告诫自己,为了把梁平峰掩藏的武器交给组织,他必须活着。此刻,战胜梁平峰需要的是另一种武器而不是正面交锋。刘稼禾这样想着连连摇摇头,挪近梁平峰,对着枪口举起了双手,梁少爷,你现在冤枉我,我也没办法,但你现在不能让我去死,我现在让你看看我对你的心!枪口抖了一下,刘稼禾捕捉到了枪口划出的森冷之光,也看明白了梁平峰的傲慢在慌张中不堪一击,这让他鄙视。山下的枪声骤然密集,接着,天地间又笼罩了诡异的安静。
梁平峰在安静中镇静下来,他撇下刘稼禾向山下跑了几步,又站住,迅速扑灭了若明若暗的火把,夜色瞬间变得密不可穿。他将枪口抵住刘稼禾的眉心,你说,你对我什么心?刘稼禾说,你说过的,你不能孤单,让我跟着你,当然是忠心。梁平峰嚷道,少废话!也许不是游击队突袭,会不会是乡长欺负我的兄弟?
刘稼禾抓住了梁平峰片刻的犹疑,突然说,快脱!脱下你的衣服!梁平峰从犹疑中缓过神,立刻明白了刘稼禾的意图,语气有了缓和,这是让我假扮成你?刘稼禾顶着枪口点点头,是我扮成你。梁平峰像是悟透了刘稼禾的忠心,腾出一只手松开腰间的皮带,但他一只手仍握紧了手枪。柳镇的安静持续着,并不长,但山上的两人像是经历了漫长的煎熬,黑暗中再次传来枪声时,梁平峰加快了动作,他急急地扯着衣扣说,你先下山弄清情况,要是游击队,你把游击队引开,要是乡长欺负我的弟兄,你先稳住乡长,你跟着我,日后我不会亏待你。
刘稼禾心里清楚,从所处这条道的出口往西北三四里到名叫背雾的地方,组织上已经都设了埋伏。梁平峰很快脱掉了军装,但他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依然站在刘稼禾的对面举着枪,充满了敌意和强迫,快点,把你的褂子脱给我!刘稼禾动手解开腰带,缠在腰带上的麻绳绳头有隐藏的匕首,杀伤力并不比枪支逊色,他触摸到匕首传递的硬度,却暗暗将麻绳打成个死结,他对梁平峰说,我心里发慌,腰带打了死结,我得找个石头磨磨。他额头上顶着枪,慌乱地蹲下身,辨清了那块突兀的鹰嘴一般的山崖。这里从左首折向西北走七八里,都是人际罕至的山坞野径,只要能顺利穿行过去,就可以到达似鹰形的鹰山山脚。按照计划,他将在那里与游击队汇合。
有枪声和嘈杂声再次穿过密林传过来,能看到柳镇的灯火忽明忽暗,柳镇饭馆的两盏红灯笼变成了四盏。刘稼禾明白,此刻,突袭的队友已在饭馆拿下了醉酒的乡长。按照设计的埋伏,他和梁平峰已经被包围了,“自己人”包围“自己人”!是时候让梁平峰去他该去的地方了,刘稼禾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松动着腰带,打开了麻绳结。
评论